Souls Alike【别问二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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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苗]希望通感(34)

Chapter34 遗迹


希望更生,这是个从程序构想的伊始就从未给过去留下任何退路的计划。

已被绝望侵染的过去是必须割舍掉的毒疮,为了未来的希望,不能遗留下任何可能将使绝望死灰复燃的可能。这种理念固然严厉决绝到令人疼痛,却是经历过无数次从希望到绝望的可悲轮回而归结出的教训。正因如此,哪怕未来机关的内部也对如何处置那些曾经身为大家的同窗好友的绝望残党们存在争议,却有个共识一直是毋庸置疑的:

绝不可让绝望继续蔓延下去了。

最终,选择了抹去前辈们有关过去的记忆。

设定中,他们将在新世界生活的时间不会太长,只要新记忆和情感积累的程度足以覆盖过去的空白,大家就可以顺利醒来。单纯的剪切总不如覆盖更能掩埋过去,因为那也是一个人的亲身经历,人最难以去质疑的就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过去,不质疑就不会发现隐藏在真实之下的另一个残酷的真实。

哪怕重建的前提是摧毁。

这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苗木深知这一点。所以,尽管他明白他心里还对过去的美好抱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却还是没有犹豫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选择了放弃他和狛枝前辈自相识以来,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一段记忆。

至于自己也意外地进入到程序中,虽然算是预料外的突发事件,估计还得让现实世界里正在帮他挡住未来机关多余干涉的十神君和雾切小姐再多加许多的麻烦,比如说守护他们的身体之类的……但能借此机会重新创造回忆,若是前辈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他也可以提供一份力量,倒也不能说是纯粹的坏事。

当然,他也设想过计划运行得不顺畅的可能性。就像如今,说不定某一刻他的身份也会迫不得已地被暴露出来。那等到时候该怎么解释呢?苗木其实早有想法。只是没想到他会不幸到连自辩的机会也无,就那么恰好地在他不在场又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被揭开了秘密,更糟的是,在他人眼中还并非如此。

这时候刚从遗迹二层的图书室取得了笔记本电脑的苗木正往三层走去,在中间的阶梯上忽然脚底一滑,他悲惨地“诶”了一声,只来得及把电脑搂在怀里,就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苗木闭上眼忍耐着脊背碰撞阶梯的疼痛,封闭视野并不能切断其他感官传递来的晕眩讯号,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滚到下方的平台时还没缓过气就挣扎着站了起来,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撞在一边的墙上,本以为能靠着得到片刻休息,不意身下竟是个内空的旋转门,苗木身体一歪,毫无防备地跌进了门内。

 

另一边,在第四岛屿的游乐园里,刚结束了一次死亡过山车游戏的众人迫不及待地聚在了一起,屈膝坐在地上的狛枝的手上拿着刚从黑白熊处取得的通关特典,视线落在摊开纸页上的种种照片及文字说明,许久之后,他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褐发少年,眼色晦暗不明。

在黑白熊提供的通关特典里,这个被标为未来机关重要资料的文件中详细记述了曾在希望之峰学园里发生的自相残杀事件:

在“史上最大最恶劣的绝望事件”之后,希望之峰闭校,社会各界希望峰的毕业生们与高年级学生共同组成了与外界绝望抗争的未来机关,而最年轻的一批第78期学生则作为最后的希望留在校内避难。只是谁也没料想到避难所内部也混入了真正的超高校级绝望,被夺走了记忆的他们成为了笼中困兽,并迫不得已地展开了彼此间自相残杀的游戏。

若是在外与绝望们奋战的人们亲眼目睹被他们寄予最后希望的学生们都开始自取灭亡地相互残害的话,恐怕会是个非常大的打击。

好在福祸相依,在超高校级绝望悉心营造的囚笼中,也有人经历了再多打击也自始至终都不放弃积极的信念,最终带领同伴们一同打败了绝望。

他被称作是——“超高校级的希望”。

狛枝的视线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那段文字上,着迷一般。

“呜哇——原来希望之峰也早就发生过和我们现状一样的事件了?!”这么惊叹着的左右田盯着文件上站在裁判台上神情坚定的苗木,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身边的少年,“等等,等等……原来苗木你是78期的学生?”他陡然怪叫一声,“那你岂不是我的学弟?等等等等……我到底多少岁了啊?”

“19岁了啦……左右田前辈真是后知后觉呢。”这样调侃着的对方歪了歪头,他适时地改口了称呼,唇边的笑容略有歉意,“之前黑白熊就说过了吧?前辈们失去了在希望之峰就读数年间的记忆,特殊情况我就隐瞒了身份,希望大家不要介意啦。”

“介意倒是肯定不会介意啊。”被苗木道歉的左右田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就是稍微有点意外,没想到你经历过这种事还顺利活下来了。怎么说呢,之前一直小瞧你了的感觉吧……”

“超高校级幸运,咦?原来苗木学弟和狛枝同学的才能是一样的?”索尼娅像发现了什么惊喜点似的眨眨眼,“你们还真是命运相同呢。”

“哈哈哈哈,对啊,我和狛枝前辈特别有缘呢。”像听到什么令他开心的话,那个人轻快地笑起来。

命运相同?

他的眼中微有意味深长的神采,几近讽意。

“不过这样也让人能松口气了,既然苗木已经算是资深者,那应该也有怎么对付黑白熊的经验吧?”日向说。

“嗯,对哦。”

“太好了!总算有希望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左右田喜形于色。

“这不是很奇怪吗?”九头龙可没其他人那么轻松,相反,他看向苗木的神情才可说是从他们认识以来最严肃戒备的一回,“你明明知道黑白熊的阴谋,却从来都没有向大家说,直到黑白熊利用特典揭发了你的身份了才站出来摊牌,有点不太对劲吧?”

“不是我不想站出来,而是站出来反而会弄巧成拙。”苗木脸色不变,仍是微微笑着道,“别忘了黑白熊说过的话,我们当中存在着一名叛徒……虽然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出于某种目的,黑白熊是不会向大家提供影响游戏公平性的情报的,我不得不以前辈们某个人已经投靠了幕后黑手为前提来考虑形势,得出的结论是在找出内鬼之前,我们若要为打败幕后黑手做出的所有计划都很可能被对方提前防备。既然如此,不如暂且保守秘密,这样对方也不好对我抱以太多刻意的关注,因为会显得非常可疑。”

“啊!说起来我们的日常生活都被那些可疑的摄像机转播到全世界了吗?”索尼娅捂住嘴,“这样……生活中的隐私都没有了。”

“这也是绝望的地狱酷刑。”田中闭上眼。

“听起来好恶心啊。”终里抓了抓头发,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众人当中逡巡,“叛徒啊……会是谁呢?”

“现在还不能太细想哦,终里前辈。”苗木轻声说,“怀疑伙伴就会陷入黑白熊的圈套里了,我们不能自相残杀,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对同伴抱有信任。”

信任同伴,当然没错,心里这样说,可实际上还是忍不住会去怀疑,越是不能想越是会去想,无法自控,但凡惜命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在松懈时被伪装的叛徒反捅一刀的吧?这样的恐惧和猜忌才是人之常情吧?

所以,苗木君,真正的你才那么敢于去怀疑,和眼前这个徒具其表的小丑截然不同。

正是由于怀疑过了,竭尽所能地调查了一切可能证实猜测的证据,才能够确认怀疑对象的清白……以及谁才是真正的嫌疑者。

狛枝忽然对这样的反差心生厌倦,他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资料中的记述移开,合上书册,站起身。

怎么办呢,分明只是和喜欢的人分开了不到一天,他却已经有些忍耐不下去了,好讨厌眼前这个人。

无论眼前的是苗木君特地准备的替身角色还是什么人趁着他离开搞鬼的产物,狛枝都不在意,反正,对方要是让他不满意的话,直接去破坏掉也没关系吧。

毕竟,狛枝凪斗可从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就算对方是苗木,那也不是真正的他。

除了苗木,他可不觉得有什么人能够阻止自己。

 

遗迹密室。

电子仪器发出的冰冷灯光照亮了密闭的空间,空气中的浮尘簌簌而落,幽幽地归于寂静。

这里仿佛是万物寂灭时被世界所遗忘埋藏的最后一个角落,孕育着潘多拉盒底的最后的希望。

苗木单手支地,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边歇了会,阖上双眼,很久违地回忆起了过去的事。

“苗木诚,你是个拥有才能的人,但很可惜,你没有使用才能的天赋。”

如此诉说的人用阅读一件商品说明的口吻平静地陈述道,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阻隔在反光镜片之后的神情让人看不分明,或许是还带了一些失望的情绪?起码还能让对方感到失望的话,应该也算是一种荣幸吧,他在沮丧之余还努力苦中作乐地想着,这证明起码自己还被期待过。

“来到这所学园大概就是你才能带来的负面效应吧,既然已经见识过皓月的光辉,又该如何回归到萤火的群体当中呢?真遗憾啊。”

遗憾吗?

他倒是并不这么认为。

苗木从最平凡最寻常的普通人当中走出来,就像是小说中的主角一样好运,他有幸踏入了一个自己前15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识过的世界,身边的同学教师还有那些名为辅导员实为研究员的人们都是各自领域里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这些人汇聚在一所非同寻常的高校里,以后将成为社会各界大放光彩的名流。

他们那些人象征着世界的未来,从最初就站在了别人终其一生的努力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希望之峰的追求,从它的校名就可见一斑。

才能,成就,希望,未来。

他置身其中,自然也很难体会不到这所学园从上到下都弥漫着的才能至上的氛围,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无所适从。

可他并不认为平凡是一种罪恶,也不会引以为耻。这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和他的资质相差无几,有什么可自卑的,倒是他的同学们确实很了不起,他们值得当个骄傲的人。

苗木喜欢大家,更深深倾慕着他的狛枝前辈。

他特意避开狛枝去找负责他们两人的研究员,其实并不是像对方所想的那样,对自己和狛枝的才能差异心有不甘,看不清自己还去自取其辱,因此得到了这种回答心里也没有非常介意,反而又问了很多,像是对着那个自己爬不上去的世界还不死心。

希望之峰放任学生自由发展,教师在明面上提供支持,研究员都是隐在暗处。

不是每个老师都像是雪染千纱那样,比起才能的培育更关注学生们团结友爱共同成长。特别是研究员,他们的任务不是教书育人,而是培育才能,自然只会更关注天赋过人的研究对象。

幸运是一种相当虚无缥缈又存在鲜明的概念,它既是偶然性的,同样的步骤施行得再精准也无法确保得到恒定的结果,它又是必然性的,无论概率再小,它也存在,并且被人屡屡精准地抓在掌心。

那时候苗木和狛枝已经关系很好了,不能说完全了解,他也摸出了一些对方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性格脉络。狛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极为敏锐理智,洞察人心,遇事决断力与执行力样样不缺,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才能也注定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过得很好,若有像十神、九头龙一样的身份或欺诈师、不二咲那样的天赋就更注定成就不凡。奈何他偏偏就是幸运。

因为幸运,他就是对自己有再清晰的规划也注定收效甚微,因为这注定偏离轨道,恒久的经营筹谋也比不上一时的阴差阳错,努力成了无意义的代名词。

越是熟悉,越是知悉。

这个才能何其讽刺,轻而易举就能主宰一个人的命运,既能将苗木高高抛到这个本不该为他敞开的云端,也能轻易将狛枝打落到绝望的深渊,令他随时都处于身不由己的境况中。

别说他人,就连狛枝自己也无法预测。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为了自己的幸运又付出什么至关重要的代价,甚至那可能会是他视为重逾生命的存在。

狛枝凪斗对幸运的观感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忌惮着它,另一方面,他信赖着它。

这种无形无质而冥冥中却隐约有着脉络可寻的能力就像一把没有刀鞘和护手的双刃剑,他的手血淋淋地握着他,越是被它的锋利割痛,越是坚信它的无坚不摧。

“幸运是一种力量。”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狛枝曾这么对着苗木说过。

他的唇轻轻地贴在他的耳畔,眼中的神色藏在幽深昏昧中,吐息轻缓,温柔声调带着微微愉悦的笑,谁也辨不清他的心思。

微凉的指尖搭在苗木的颈侧,感受着肌肤下方血管传来的脉动,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把罕贵的琴,或是其他什么令他爱不释手的名器。

“掌控它,支配它,不用犹豫……你有主宰这个力量的潜能,注定会得偿所愿。”

 

“……如果让我得偿所愿,就别总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才能和成就都是对苗木而言很无所谓的东西,当个平凡微小的萤火虫也没什么不好,不需要拥有月之海那么浩淼广阔的器量,他只是想能够照亮一块很小的地方就可以了,能凭着他的力量牵着一个人走出迷雾,就已经足够了。

苗木轻轻叹息了一声,拿起他找到的笔记本电脑,扶着边上的设备站起身来,目光向四周逡巡片刻,朝着控制台走去。

新世界程序算是未来机关的保守派秘密主持进行的项目,苗木作为计划的一力支持者,哪怕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也能猜测出这个藏匿于遗迹深处的密室应该就是游戏里相当重要一处的暗门。

他面前的操作台极为宽阔,这里处于连接了游戏时间与现实世界之间最重要的转换处,肉眼可见庞大的数据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俨如巨大的瀑布一般自上而下地飞流直下,在大屏幕上经由无数复杂精密的算法转变为各项数值,详尽地罗列着每时每刻的变化。

倘若此刻站在此处的是未来机关的科研人员,或是如他的同学不二咲千寻那样具备相关才能的人才,说不定能从屏幕上变化的数据上解析出什么至关重要的情报,甚至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绝望的病毒也说不定。苗木不无遗憾地想着,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摇了摇头,然后将笔记本电脑接入主控台的端口,同时用数据线连接了自己的电子手册。

“欢迎您启动‘新世界程序’电子学生手册。”

“您的权限模式为观察员模式。”

“查询到权限切换指令,正在连接主程序中……”

“请稍后。”

“请稍后。」”

“主程序连接成功,正在切换权限模式。」”

“错误。教师模式已占用。”

“错误。管理员模式已锁定。”

“申请强制解锁,请输入密钥。”

“错误。”

幽幽的屏幕冷光照得苗木端秀的脸孔沉默凝重,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如飞,从系统的历史记录中调取出了所有人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所有资料,里面清晰地记叙了在大家的意识都被投入了游戏程序以后,倒数第二个进入新世界的就是当时意识不清的自己,最后就是将他带来此处的那个人,神座出流。

他确实有这个能力直接破解新世界程序的内核,并且锁定了未来机关的人从外部或内部干涉这个世界的权限。也正是他,将苗木本人与寄宿了江之岛意志的病毒一起投入到这个游戏中来。

联想到那位前辈如今记忆全无的状态,苗木实在很不理解他的行动到底是出自什么目的。

苗木绝不可能这样坐视同学继续陷入自相残杀的绝境,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难道也注定无功而返吗?

他尝试干涉江之岛的行动,尝试将所有人移出游戏,尝试联系外界的人,屏幕上跳出的一排排“错误”简直就如嘲讽一般,苗木拧眉,内心的不甘愤怒愈演愈烈,气得一掌拍在操控台上。

“嘀——”

只见平滑的操作台面上无数的数据线汇聚在他掌心之下,随后,像是验证成功了一般变成了绿色,墙面的大屏幕上陡然闪过一排文字。

“应急特殊模块识别通过。”

“成功授权。”

“管理员模式强制解锁中。”

“线路检测到特殊压缩数据包,正在解压。”

“解压成功。现在开始传输。”

在苗木与操作台相接触的位置陡然出现了一个一人可通过的未知黑洞,他还未从这峰回路转的展开中反应过来,就被巨大的吸力拉进了其中,只留他的笔记本电脑和电子手册还在原地。

“管理员模式解锁成功。”

“未检测到绑定人员。程序中止。”

“管理员模式锁定。系统进入睡眠模式。”

“晚安,苗木诚先生。”

 

在许久之前的某一天,狛枝屈膝坐在一处断壁残垣形成的三角区内,看着一个全球直播的自相残杀游戏,难得在他灰绿色的眼眸里浮现出非常温暖欣悦的色彩。

隔着冰冷的屏幕,被他的目光安静描摹的少年,是他心中最后一块被光明眷顾的地方。

他是他憧憬的人生,他的信念,是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以及他的爱情。

他是一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可就算是个再也触碰不到的梦,他也无法看着他走向破灭。

那仿佛是一幅记忆的画卷在苗木的眼前徐徐展开,他缓缓地走在被战火淬洗的残破街区,身后是火海硝烟,猎猎长风带来远方的惊呼哀泣,眼前之景,恍如人间地狱。

察觉到有人走近的狛枝凪斗站起身来,他含笑回首,毫不意外地看向了苗木,对着他伸出手。

“苗木君,我等你很久了。”

记忆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他最想告诉他的话,在心里徘徊过无数次的思念,在这一刻终有机会向眼前人倾诉。

生死是他最无须畏惧之物,命运于他而言更是个荒诞的游戏,对狛枝而言,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们迷失了彼此,再也找不到完整的自我。

苗木望着他,握住他伸来的手掌,在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崩摧的那一刻,仿佛听见了恋人温柔的叹息。

“倘若可以,真想把你的命刻进我的脊骨里,我就再也不用忧虑哪天会忘了你了。”

苗木闭了闭眼,抬手环住对方瘦削的腰脊,任狛枝将自己拉到他的世界里。

记忆瞬间席卷而来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不同于恢复自身记忆时,那种心脏满涨得酸楚的感觉,这一回,就像他要生生被对方漆黑炙热的感情燃成灰烬一般。

 

苗木入学的第一年,那也是所有不幸之事爆发之前的最后一年。

谁也不知晓在这一届的新生中藏匿着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绝望少女,在这所伟大学院走向毁灭的末路之前,一切崩塌前的变化都是寂无声息的。

那一年初的皑皑白雪来得格外的大,天气又湿又冷,连本科那些热衷于逃课自由发展爱好的学生们都不乐意在这糟糕的天气里出门游荡,自然也不知距离他们所在东区最为遥远的西区——名为预备学科的校区再度爆发了数次小规模的骚乱,据说还是因为校方对他们的不公正待遇。

自前年预备学科意外死亡了一名身份不凡的学生之后,许是事件里牵扯到不止一位本科学生的缘故,甚嚣尘上的争端和不满言论连校方都无法彻底压下,反而逐渐将更多人拉进其中,从此以后就缓缓拉开了东西校区的对立序幕。

对希望之峰而言,自然是承载了他们无数期望的未来名流更重于那些交钱择校的无能二世祖,偏颇的倾向自上而下地传递,本科生被保护得密不透风,预备学科自然愈发不甘愤懑。

一道高大的铁栅门冰冷地分隔开两边的世界,一边预备科的学生被冷漠的保卫队长踢倒在地,任由疼痛被寒冷封冻,漫天的雪花落满视野,铅灰色的云翳彻底遮掩了日光,另一边一手抱着课本的少年被他的学长牵着手,两人同撑一把伞悠闲漫步,他红扑扑的脸颊半藏在柔软的围巾里,温和柔软的灰绿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同伴白皙俊秀的侧脸,光彩明亮又可爱。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嗯?”另一人不在意地笑笑,“可能有人摔倒了吧。雪天路滑,苗木君也要小心哦。”

“我还没笨拙到这个地步啦。”

“哎呀……那真遗憾,我倒是很期待苗木君不小心倒在我怀里的画面。”

“不要做奇怪的妄想了……咿啊啊啊啊——!”

“哈哈哈,真幸运,妄想实现了。”

“呜……你就欺负我吧……”

那天的薄雪遍撒在青石路面,他们远去的踪迹化开成半透明的凝冰,又湿又冷。

苗木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停留在两方的边界,他收回望向过去自己与狛枝的目光,回首看向另一位前辈,从未想过原来那么早之前他们就以这种形势擦肩而过。

躺在雪地上的日向创费力地喘着气,喉间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耳边似乎传来了来自傲慢大人的嘲讽,具体说了什么实在没听清楚,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竭尽心力平复紊乱的呼吸,木然地望向天空。

——没有才能。

他苦涩地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反复念叨,像个傻瓜,忽然意识到这点的日向不禁自嘲笑了笑,不甘如蚀。

希望之峰,这所寄宿了无数梦想的传奇校园是那么那么宽阔,怎么偏偏他就只能走成死路呢?

远处的苗木凝视着他,此时日向的眼神既不像是新世界初见时那般清和明锐,如同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也不像是神座出流那般沉寂漠然,如同湮灭了一切情感。

而是天光下蒙上了一层晦涩的暗金,眼底郁结失意的暗色横亘无际,依稀犹有余温的火星都被掩埋在了离离锻尽的劫灰里。

一时心脏被无数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塞得酸楚不堪,这是属于过去的伤痛,却叫从记忆长河溯洄而上的逆行人也感同身受般呼吸困难起来。

他生来顺遂平安,逢凶定会化吉,因此年少就养成了豁达乐观的天性,不求在众人当中出类拔萃,从没想过还有这样固执的人……还有这样让人痛苦的执念……

日向看不见不属于这段回忆的过客,他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很慢地从雪地里站起身,遥遥望了眼东方本科校区的方向,转身回了预备学科。

苗木知道,再过不久,他就会主动联系上校方,签署“希望育成计划”的同意书,自愿担任寄托了希望之峰数代执念的那个疯狂计划的实验体,然后,抹去所有过往,成为拥有着无数才能的神座出流。

漫天渐落渐寒的瀑雪飞花转瞬随风长卷迷乱了人眼,无论是往哪个方向走去,渐行渐远的身影很快都消失在了雪幕深处,只剩苗木一个人执着一把伞独自行走。

寒风呼啸,他的眼睫上都凝结出细细的冰霜,低低轻颤,眼梢冻得微红,目光却放得很远。

一个人的天地何其渺小,也何其广阔,奈何所有人都只看得见狭窄视野里那小小的一块地方,画地为牢,固执地困守在自我的孤岛里,以为这就是世界。

可是世界不是孤岛。

也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岛。

希望之峰是他们相遇的地方,这座校园如此广阔,它是连接着他们所有人的缘起之地,一切的欢笑与泪水,一切的思念与希望,一切的悲伤与绝望,都汇聚在了一起。

苗木沿着长街一直走,身侧的风景不断变迁,视野尽头的道路仿佛没有止境,无数熟悉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一段并不属于他的过往。

他的脚步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

因为时间的脚步永远不会停,从冰雪消融到草木繁盛,粉头发的本科女孩日复一日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独自游戏,春心萌动的机械师总在追逐美丽的金发公主,黑道继承人和他的守护者在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假装不熟,欺诈师成日如老妈子一样照顾着他的友人,渐渐不知从何日开始来自西区的抗议声音已经再也无法掩盖,教师们的脸孔笼罩愁云,保健委员神秘失踪,幸运学生发现暗道……纷至沓来的命运好似大风卷水,浑然不带丝毫回寰转折地将一切推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秋叶泛黄,从枝头飘落的那一天,当狛枝凪斗踉跄着脚步走出那漆黑的地下时,猩红的夕光刺得人眼疼痛,他怔怔地以全新的目光凝望着这个世界,只觉一切都变得格外面目可憎起来。

这也是苗木最疼痛、也最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记忆。

他竟一点也没意识到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也完全不知晓,此时的狛枝凪斗究竟有多绝望。

那一刻一念逢魔,他冷然带血的视线与苗木难抑颤抖的目光狠狠相撞,狛枝的动作一停,随后就如往常一般轻描淡写地在唇边勾起温柔醉人的笑意,金红色的薄光映在冷白的肌肤上,他的眼眸幽得像一潭被放逐了的深水。

“苗木君。”

苗木这时才惊觉他不再是站在回忆角落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狛枝在发现了自己身影之后走了过来,含笑地牵起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好似察觉不出那指尖有多么冰凉似的。

他的神态是如此自然亲昵,谁也想不到不久以后他就会在一场大火中诈死离开,留苗木在校与其他的同学教师一同对抗被绝望化的学生们掀起的一次次恐怖袭击,然后苗木会在大厦将倾的局面下作为“最后的希望”进入避难所。

那时的自己到底有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呢?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身处避难所的苗木都在刻意回避这段记忆。77期学生全员死亡的消息给他带来的冲击和痛苦使他无暇去关注周遭的变化,等他被现实真正打醒,情况早已危急到了极点,更让人没资格任性地一味沉湎于消沉当中。

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了。像是狛枝似乎比往常更容易沉默,偶尔会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自己,那双淡青眼眸颜色很浅,掩藏在阴影里却幽暗极了,像冷血动物的瞳眸,更像厉鬼灵魂的磷火,透出一股叫人心惊的凉意。他变得很少主动来找自己,可苗木总不经意会发现他独自一人站在很远处看着自己。

哪怕是现在,苗木也很难真正地看清狛枝这个人,哪怕他比过去的自己还多了一层优势。

深入地浸入了这段由77期前辈们共同参与的记忆,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狛枝此刻的思想。

在目睹七海千秋以极其惨烈的模样身死以后,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强烈的震撼、悲伤、愤怒和绝望攫获了神智,甚至经由江之岛的手段极端催化,这种充斥着无数黑暗的情绪被最大限度地记忆,并且无视他们本人的意愿不断反复,直要将人的意志彻底摧毁崩溃。

带着苗木一同回到宿舍的狛枝神情如常,如非苗木此刻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几乎也要被对方这般安静沉默的姿态给欺骗了。

外面的日光已黑暗彻底被蚕食殆尽,窗外蓝紫色的天幕映衬下,他弯起眼梢的模样近乎如妖似魅。

端看他温柔俊美的模样,谁能想到,此刻这个人的心里盘旋着多少漆黑的念头呢?

苗木的呼吸有些乱,他眼前的景象是混乱的,一会儿是记忆中真实的场景,一会儿是狛枝臆想出的画面,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有的是他自己因为意外而死,有的是遭遇了什么困境,天灾、人祸、疾病、事故,看似都是巧合,实则又好似是冥冥中绕不开的命运在作祟,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苗木实在不明白狛枝为何会深陷在他注定会遭逢不幸的假设里无法自拔,这种粘稠如黑泥般的情绪将他的精神拉扯得支离破碎,恶意侵染,他也感同身受般神经刺痛,好像他真的也遭遇了这些事情,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看到”自己死不瞑目地大睁着的双眼,“他”用怨恨憎恶的目光看向了狛枝,嘴唇张合,应该说出了极为可怕的话语……

而这还仅是个开始。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幸的意外被强行中止了。

他“看到”自己被狛枝温柔地揽在了怀里,看到了他在自己的心口插入一把锋利的刀,鲜血不断地从喉腔里涌出嘴唇,苗木痛得扭曲了脸,但狛枝全无悔意,他用手指不断地抹去自己眼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泪,用淡色的唇亲吻他的唇,直到唇色被染成了绯艳的深红。

他听到了他的心声。

如果你注定要因我而死,如果你注定要离开我,那不如由我亲自下手,让你死在我的怀里。

狛枝勾起唇角,他生得实在太好看,笑起来时眉目柔软得仿若圣洁的天使,眸光脉脉,湛然如春水,可这个人已经快要疯了。

“怎么了?你在发抖……”狛枝凑近了苗木,纤细的手指轻轻钳住他的下颌,定定注视了半晌,凑上前,若有若无又连绵不断地吻上他泛红的眼尾、惊慌阖上的薄薄眼皮,指腹不住摩挲少年侧颊柔嫩的皮肉,仿佛感受到他抑制不住的轻微躲闪,安抚的轻吻逐渐变成满是旖旎的舔舐,轻笑道,“好孩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苗木不答,他没有睁开眼睛,这回一点点泪水真的渗出他的眼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却还是发出了细微的抽噎,手指攥得狛枝的衣袖都皱了起来。

这副分明都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这么隐忍地,一点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的模样真是惹人疼极了,狛枝看得忍不住要叹气,收敛了玩闹的心思,复又轻轻吻去他腮边的泪水。

“是我吓到你了?”他明明只是个回忆中的影子,此刻简直和真人一样洞察了苗木的心事,用年长者的包容眼光看着他,耐心地哄道,“别哭了,苗木君,你知道我永远舍不得伤害你。”

嗯,我知道,所以你诈死走了,就算变成绝望也没有动摇你的心意,为了我,差一点就真的死上一回。

苗木默不作声,忽然猛地反手抱紧对方瘦削的脊背,埋首在他的肩窝里,心里痛得如刀绞一般。

“狛枝前辈,别再抛下我了。”他喉咙鼓动了一下,一张口眼泪就从颤抖的唇角滑落,“我知道我想得太简单,总是不太了解你,但我喜欢你,我想理解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想一直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哽咽着,他深深地喘气,闷闷地压抑着哭腔。

“我喜欢你,这排在你会让我幸运或不幸之前。

“我想把我的运气分给你,想把我的幸福分给你,所有的光明、快乐、美好的东西都给你。

“别离开我了,我受不了的,任何困难险阻我都想和你一起面对。我会很努力很努力不去拖后腿,不会让你一个人陷入那么黑暗恐怖的境地里。

“拜托你,别放弃和我在一起的希望……”

他从未有这么崩溃般大哭的时候,在死死地抱紧狛枝的时候,苗木多希望他爱一个人能有通感的能力,能够在任何感应到他的悲欢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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